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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冲击下的原画师

发布时间:2023-05-05 05:42:02 来源:新京报

28岁的原画师林佑江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有“接活儿”了。他是一名自由职业者,平时接一些游戏公司的原画外包单子,“一个月能有两万元左右的收入”,但在今年二月以后,游戏公司开始使用AI(即人工智能)绘画,他突然没活儿了。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26岁的原画师刘子昂也因此失去了工作,现在他所在的圈子,每天都充斥着被AI替代的焦虑,“尤其是新人,大家都不知道要不要入行了。”

根据记者采访和相关媒体报道,随着AIGC(即人工智能生成内容)技术的发展,除了原画师行业,包括广告、翻译甚至写作等行业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而对于行业内的人来说,AI带给他们的冲击,除了失去工作外,他们也会考虑,人的价值在哪?

同时AI技术的使用仍然存在很多问题,比如版权的争端。“现在人工智能可以去记录、可以去模仿、可以去学习人类的视觉思维和语言体系,但这些视觉思维和语言体系的创新还是需要人类去做,这也是人独有的价值。”相关专家表示。

因AI失业的人

一个月前,刘子昂被公司裁员,距离他第一次使用AI绘画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今年3月,AI能够生成精美图像的消息在绘画相关的圈子里蔓延开来。刘子昂试着输入几个关键字,“少女,蓝天”,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软件生成了一幅画——一个漂亮的姑娘戴着草帽站在烈日下。刘子昂“被唬住了”,他用“精美”来形容这张图。“当时圈子里都只是震惊技术发展得这么快,也想过会影响到我们行业,但没想到这么快。”

很快,刘子昂所在的“小型游戏公司”要求所有的原画师使用AI绘图软件。刘子昂和团队里的几个原画师摸索了一段时间,发现AI可以根据原画师提供的关键词,生成一些图像。“我们可以从中吸取一些之前没有涉猎过的领域,给我们提供一些灵感。”另一方面,AI可以帮忙细化一些细节,比如游戏人物鞋子的款式、携带装备上的花纹。最初刘子昂还觉得高兴,“提升了20%左右的效率”。

但到了4月,公司就以“互相不合适”为由,将刘子昂辞退。离职后,他听说公司又接连辞退了几个原画师,招进了一个专门使用AI的员工。刘子昂看过现在公司用AI生成的人物,“更多是拼贴,没有创作。”

他看到网上媒体的报道都在说“AI取代了原画师”,各种原画师的群里充斥着“焦虑”两个字,“会迷茫,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怎么办,自己喜欢的东西好像突然变得一文不值了。”

林佑江也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接到过单子了。他在2021年辞职做自由职业,主要接一些游戏原画的活儿,“好的话每个月可以固定有2万左右的收入”。林佑江对这份收入很满意。

今年2月,有客户直接发来AI生成的图片让林佑江修图。林佑江不愿意。一方面,他不愿意做修图的工作,“自己创作和给别人修图肯定还是不一样的。”另一方面,原本画一张图的价格是8000-10000元,对方给的修一张图的价格为2000元,“他们觉得图像已经生成了,我只需简单地修一修,将价格压得很低。”但林佑江觉得自己的工作量应该要达到5000-6000元,拒绝了。

连续几个月接不到活儿,林佑江试着去找工作。发现不少公司要求他们具备使用AI软件的技能,面试变得更加困难,一位人力资源专员告诉林佑江,现在原画师相关的岗位,每个岗位都有上百人面试。“有一些公司因为还在观望未来AI绘画的发展方向,暂时停止招聘新的员工。”

林佑江形容AI就像是竹子一样,一夜之间,突然钻出来,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学习画画十多年,我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

AI绘画在一夜之间颠覆了行业?

林佑江在2016年前后就听说过AI绘画,“之前它的迭代速度非常慢,大家像在听远方的小作坊的笑话一样,没有人把它当回事。但没想到,AI绘画在一夜之间颠覆了行业。”

在文化传播公司工作的Rico回忆,去年三四月,几款AI绘画软件相继诞生,“但当时AI生成的图像还很抽象,涂抹感非常强,人脸糊作一团。”一两个月后,这款AI绘画软件就“没声了”。

今年年初,AI制图软件Midjourney和Stable Diffusion在画圈大火,Midjourney V4版本生成的图片因为绘出的手形状奇怪,被嘲笑“不会画手,无法取代人类。”但是最新版本的Midjourney V5已经克服了画手的问题。

Rico称,他在今年三月使用最新的AI绘图软件后,“每天都在被震惊”。“Stable Diffusion还具备很强的自我学习功能,在软件上,将正确的人手图像粘贴到错误的手上后,再让AI重新绘制一次,很快就可以修正手的问题。”

事实上,AI绘画和AI艺术不是突然长成今天的样子。资料显示,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有艺术家探索用计算机画画。北京科技大学智能科学与技术学院副院长覃京燕告诉记者,过去二维、三维的绘图软件中都曾用到人工智能。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最简单常用的例子就是美颜修图软件中,磨皮、加滤镜、化妆等功能,其背后都是人工智能在发挥作用。

“人工智能绘画经历了几十年的发展,现在大家讨论较多的是最近的人工智能生成内容(简称AIGC),即人工智能可以从原本的模仿绘画,变成自主生成新的绘画。”覃京燕介绍,人工智能绘画从被动地模仿,到主动地、自主地去适应,组合形成新的智能,再到现在它已经能够进行自我学习、自我复盘、自我繁荣。

“如果把这个发展过程比作一个语言体系的建立,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一直在做AI绘画语言体系里边的词语、词汇量,然后是语法体系这些方面的积累,我们现在觉得它特别强大,但实际上它整个的发展历程是非常久的。” 覃京燕表示。

在国内较早的例子是2019年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画展上,展出了一个名叫夏语冰的“学生”的作品,夏语冰是一个名叫小冰的人工智能机器。当时媒体记录了夏语冰的学习和创作过程:它的导师,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邱志杰从过去400多年艺术史中,选出236位国内外艺术家的画作让夏语冰临摹。邱志杰给临摹作业打分,分数低的,就让它重新临摹。等到夏语冰能画出像样的作品后,邱志杰就让它给自己的作品打分、写评语,以训练它独立思考的能力。

最终,在那一年的毕业展上,夏语冰生成了一组名为《历史的焦虑》的作品。根据媒体报道,夏语冰的作品,获得了中央美院老师们的高度肯定。毕业画展举办期间,夏语冰的身份尚未公开,大家都以为它是真人学生。人工智能学生夏语冰的身份揭晓后,许多人感到被冒犯了,重新跑去看它的作品,还找出了一些毛病。邱志杰觉得很讽刺,“他们不愿意承认AI画得比真人好,更加不愿意承认AI能参与创作类型的工作。”

法制与伦理的争端

尚未清晰的版权归属是很多公司目前没有使用AI的原因之一。原画师张原所在的公司常常接到一些国外的单子,对方会明确要求不允许使用AI,“不允许参与到任何一个环节。”

今年三月,美国版权局称,使用人工智能绘画工具所生成的漫画书《黎明的查莉娅(Zarya of the Dawn)》不应该获得版权保护。这项裁决意味着,人工智能生成的图像目前不能在美国获得版权。

在国内,AI生成的图画到底是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作品,以及它的所有者是谁?中华全国律师协会常务理事、知识产权专业委员会主任、高文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王正志表示,目前还不清晰,这也是目前法律界讨论比较多的问题。

王正志律师表示,根据目前我国的法律,将他人作品上传到AI软件上,如果仅仅是抓取分析、科研或者个人娱乐,而不是以商业为目的,在《著作权法》意义上属于合理使用。如果是以商业为目的,未经许可抓取使用,则属于侵权。“但即使是商业使用,如果AI生成的图片借鉴了海量的图片,对某一个画家或者某一幅画的借鉴比例是多少,还是要看个案的情况。”

根据我国现行的《著作权法》,要求作品主体是自然人、法人或者是其他组织。“目前来看, AI的主体不符合这三点,难以界定。但如果不是作品的话,它应该怎么定性?这都还需要讨论。”

另一个问题,AI绘画的权利人到底是谁?目前有三种说法,使用者、所有者,或者AI本身,或者是都占一定比例的复合主体。“界定清楚它属于谁,所有者的权利和需要承担的义务也就清楚了。”

“目前AI绘画还很新,据我所知,有关研究机构也在推动立法,随后可能会先出一些司法政策,司法解释。”王正志表示。

4月11日,国家网信办起草《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下称《办法》),并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办法》首先明确,国家支持人工智能算法、框架等基础技术的自主创新、推广应用、国际合作。

《办法》也作出了初步规定,包括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训练“不含有侵犯知识产权的内容”“数据包含个人信息的,应当征得个人信息主体同意或者符合法律、行政法规规定的其他情形”等。

同时,生成式人工智能提供者需要建立侵权投诉及保护机制,“及时处置个人关于更正、删除、屏蔽其个人信息的请求;发现、知悉生成的文本、图片、声音、视频等侵害他人肖像权、名誉权、个人隐私、商业秘密,或者不符合本办法要求时,应当采取措施,停止生成,防止危害持续。”

覃京燕则有另一个层面的担忧——目前AI生成的图像还存在很多科技伦理问题。覃京燕的学生最近想要使用AI生成一些卡通形象,“AI绘出的女性穿着特别暴露,有的已经在色情的边缘了。”

覃教授团队本来要生成一个穿长衫的鲁迅,结果AI生成的是一个穿着和服的卡通形象,“鲁迅手持的木板上写着‘不干了’的繁体中文字,AI也完全无法识别,被识别为日本文字,AI可能根本不知道鲁迅是谁。”

另一个例子是,她的一个学生试图去生成兵马俑的图片,结果发现,AI生成的秦朝兵马俑穿着罗马时期的罗马人的鞋子,佩戴中世纪英国骑士佩戴的剑。“这些都是AI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在人伦常理方面呈现出弱人工智能的特性。”

覃京燕表示,针对这些问题,从技术的角度来说,可以通过“喂”给AI人们认为正确的数据,让AI重新计算、生成。但是“目前被广泛使用的AI软件都是国外公司研发、训练的。不可避免的,更加符合国外设计者的思想特征。AI绘画背后反映出的是文化差异、文化安全等问题。”

AI绘画之外,人的价值

4月22日,原画师圈流传“阮佳大战AI绘画”的消息。

阮佳是一名从业二十多年的原画师,被很多原画师称为“大神”。4月21日,阮佳在微博向AI发起了一个挑战,他给出游戏角色艾尔登法环女武神从第一阶段进化到第二阶段的草图,希望网上有人可以在30分钟内用AI把草图细致化。然后他再将自己细化的图片发出来,和AI生成的图片对比。

阮佳挑战AI的消息发出后,不仅仅是在微博上,很多游戏公司的人也都在试图用AI绘图,想要看看到底孰优孰劣。“但是目前来看,生成的图像都没有达到指定的需求。”阮佳表示。

阮佳绘制的是一个“正在进化”的女武神,同时兼顾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特征。很多人拿第一阶段的图片去“喂”AI,生成的都是第一阶段的形象,阮佳后来将挑战时间延长到2小时,但是依然没有符合他要求的作品。

“我不是抵制科技的进步。”阮佳告诉记者,他最近经常会收到新人原画师找他诉苦,说AI弄得他们很焦虑,他才想出这个方法。阮佳认为现在AI很厉害,但是还不到可以替代原画师的程度。“网络上有很多声音说,原画师马上就要被替代掉,让原画师赶紧转行。但是也不说转行去做什么,只是在制造焦虑,导致很多人受到打击。”

阮佳不喜欢使用3D绘图等辅助绘画软件,“我觉得纯手绘才可以加强我的审美,加强我整个人在艺术方面的创造力。”

今年41岁的原画师孟溪所在的公司拿AI制作的图像进行过市场测试。去年十月,孟溪所在的公司就要求他们使用AI。她还记得第一张下指令让AI生成的图像,“脸就像包子一样,被揉成了一团”。但是第二天,在公司程序员的帮助下,她用AI生成了一张非常漂亮,甚至让她惊讶的图片。当时,孟溪本来打算招聘一个助手,公司已经发布招聘信息,“结果我接触AI两天左右的时间,我就跟公司说不用招了,就是这么现实。”

孟溪的主要工作是画乙女游戏中的男角色。几个月前,公司曾经让AI生成了一个人物形象和孟溪画的人物同时投向市场,结果发现,孟溪绘制的人物更受欢迎。“AI绘出的图案,目前还没办法表现出那种特别细腻的感情,比如男角色带着一点点宠溺和一点点坏坏的微笑,AI暂时拿捏不了这种人类情绪。”

“我只能说暂时拿捏不了。”孟溪也会被AI的进化速度所震惊,但是她并不排斥AI,“AI毕竟是工具,总要有使用它的人。只是现在的情况对新人很不友好。”现在,孟溪主要用AI绘画生成一些图片给自己灵感,另一方面让AI绘制一些细节,比如衣服的褶皱、头发和树叶。

覃京燕认为,目前AI绘画能够从所有原画师那里学习他们的绘画方法和技法,然后非常高效地产出图像,“现在人工智能可以去记录,可以去模仿,可以去学习人类的视觉思维和语言体系,但这些视觉思维和语言体系的创新还是需要人类去做,这也是人独有的价值。”

覃京燕表示,对那些难以突破自我风格,从事非创造性工作,并且无法形成规模生产力的人来说,人工智能会替代他们的一部分工作。以原画师为例,公司如果因此裁掉大量原画师,只使用AI生成的图像,设计出的东西也会缺少创新和人类真善美的审美评判。“人们在发明了人工智能之后,不是要消灭掉人本身的生存机会,制造恐慌,而是要善于利用技术。原画师也可以利用AI激发他们的灵感,然后突破自己的画风,激发新的思维方式,同时原画师还要充当审美鉴别师。他们能够在这里面发挥新的作用,而且可以比以前做得更好。”

邱志杰此前接受采访时表示,任何新技术出现,都会导致一部分人失业。19世纪,摄影技术诞生,抢了一些肖像画家的饭碗。一部分画家转行成为摄影师,凭借先前积累的审美能力,拍摄出画意摄影;一部分画家下岗再就业,尝试开发摄影技术无法触及的绘画风格,“甚至可以说,没有摄影的出现,就不会逼出梵高和毕加索”。

过去,林佑江觉得自己技术不行,就去努力画,努力提升,现在,他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AI,“它可以不休息,不停地学习。” 林佑江也担忧,AI会不会再进步,自己埋头一个月画一张画,可能外面的世界就已经变了。或者自己现在适应了给AI修图,但是过一两个月AI又进化成其他样子了,“我需要思考自己真正要做的是什么。”

林佑江选择回到自己的家乡,离开北京前,他在网上发了一个告别视频,视频的最后,他放出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因为AI失去工作后,林佑江也想了很久,人的价值是什么?现在,他觉得,《祭侄文稿》这样满是勾勾画画、涂涂改改的作品,成为“天下三大行书”,是因为这部作品是颜真卿在得知侄子战死后,怀着悲愤的心情去写的,整个作品充满情感。这是它的价值所在,也是人的价值。

(应受访者要求,刘子昂、张原、孟溪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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