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一个老龄化城市，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占户籍总人口为36.8%，在一些中心城区，人口的老龄化比例超过40%。统计数据显示，2022年上海户籍人口1505.19万人，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已经达到553.66万人。
作为城市人口的重要组成部分，老年人的社交需求却是被“滤镜化”的，并在不少场所受到了种种限制。本期上海会客厅·山海经节目，我们探访德大西餐社早场的老咖友们，并前往宜家餐厅和老年舞厅，一窥老年人当下的部分社交场所，听听他们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社交生活；同时，我们邀请了多位文化界与媒体界的嘉宾，请他们就此话题分享各自观点与看法。
上海会客厅·山海经节目
(资料图片)
每天早上7点半之后，位于南京西路上的德大西餐社（以下简称德大）开始变得闹猛（沪语：热闹）起来。住在附近的老咖友们相聚于此，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吃吃咖啡，谈谈山海经，在那一刻，德大俨然成了老年人独享的咖啡馆。
作为西餐厅的德大创立于1897年，最早叫德大饭店，是老上海西餐和咖啡的代名词，其跨越三个世纪的悠久历史足以“秒杀”上海滩大多数西餐厅。南京西路总店是2008年2月份从南京东路四川中路迁过来的，而德大在早上为老咖友们提供咖啡的传统已经延续十多年了。
餐厅一楼有面包蛋糕柜台，有一位服务员阿姨守候在那里，不过买面包蛋糕的咖友勿多。多年前，德大最便宜的咖啡是10块钱一杯，如今，店里的咖啡价格都已经进行了调整。我们翻阅了菜单，最便宜的小杯现煮咖啡是22元（大杯现煮咖啡28元），意式特浓咖啡是23元，冰咖啡是25元，而卡布奇诺和摩卡分别为28元和30元。给人的感觉是，现在老咖友们来早场咖啡的消费门槛也提高了。
早场的服务员清一色是中年阿姨，态度和蔼，有问必答，她们和老咖友已经非常熟悉。一位老爷叔住在江阴路，这天他带了一只叫蝈蝈和两枚咸鸭蛋，他拿出咸鸭蛋要塞给服务员，不过被谢绝了。没过多久，自来熟的老爷叔突然从吧台旁边拎起一只热水瓶，开始给几位老咖友往咖啡杯子里加热水，不过他的热情服务马上被几位服务员上前叫停了。
一位走路有些颤颤巍巍的老先生在离开时接受了采访，他非常自信地告诉我们：“上海滩吃咖啡的朋友，没有人不认识我的！”老先生住在德大附近的大沽路，据他自己讲，每个星期都会来几趟德大。因为有胃病，加上医生叮嘱他不要吃咖啡以免刺激胃，所以他每次来都是点一杯柠檬红茶代替咖啡。
德大南京西路总店的“早场咖啡”供应时间是每天上午7点半到9点半，有意思的是，在大众点评网上，德大营业时间标注的是中午11点开始，这又是为何呢？一位服务员给出的解释是——主要是考虑到餐厅中午11点开始供应午餐，需要留出充裕的时间来做清洁和准备工作，当然，对于9点半以后仍然坐在店内吃咖啡的顾客，也不会催促他们马上离开。
除了“早场咖啡”，理论上，午餐结束之后的下午2点到5点，以及晚餐结束之后的晚上8点15分到晚上9点也是咖啡时段。不过，对于大多数老咖友来说，早上才是他们最佳的吃咖啡时段。
上午10点，吃咖啡的老咖友基本离场，此时一位阿姨走了进来，此时距离午餐还要等一个钟头。阿姨告诉我们，她中午在这里吃饭，准备点炸猪排、色拉、罗宋汤。谈到为何选择午餐，阿姨解释道，“早上人太多，大家在一起吃咖啡太吵，所以先去附近美发店洗头，等过了咖啡时间再走过来。我还是喜欢享受一个人用餐的环境，不愿和他们挤在一道。”
此时，几位年轻的服务员也陆续到达，他们将与服务员阿姨一道为11点开始的午餐时段做准备。对于那些老人们来说，早上两个钟头的咖啡时间够吗？离开德大时，我们在思考这个问题。
心梦舞厅位于老沪太路，而这家颇有知名度的老舞厅是开在一家菜场的二楼，门头的招牌与低调的装修让人忽视了其作为娱乐性场所的存在感。我们在楼下采访时，看到三位老爷叔坐在舞厅门口的台阶旁，随之一道亮相的依次是老爷叔的黑色皮鞋、运动鞋和白色休闲皮鞋。
舞厅的装修仍然保留了上世纪90年代的风格，加上五彩斑斓的射灯，难怪有网友评价这里“非常适合拍摄复古风或者港片风格的照片”。据说，舞厅以前只收现金而受到一些人诟病，不过当天我们去时，发现门票已经能通过手机支付，还有舞客是买点数卡的，进舞厅之前，工作人员就在卡上划掉一条格子（10个格子或9个格子）。
新梦舞厅的地板很有魔力，是弹簧地板，经常跳的老舞客踩上地板就会忍不住起舞，而舞步也变得轻盈。桌上随处可见老年人的标配保温杯，看来，跳舞的同时并不耽误他们养生保健。
舞厅目前开放每天三场，早早场到上午11点结束，午场是下午1点半到4点，而夜场是晚上7点半到9点半。舞厅入口处张贴了各种告示和温馨提示，这些告示内容如下：
告示一，凡有高血压、心脏病、冠心病、酗酒者和高龄老人不得参加剧烈运动，如发生意外，舞厅概不负责。
告示二，舞厅禁止嗑瓜子。
还有一张温馨提示，舞厅禁止携带果皮类的水果和坚果入内。
我们去的当天下午，上海发布了黄色高温预警，室外已经是35℃高温，而舞厅里面10多部立式空调输出强劲冷风，为舞客们打造出一片清凉世界。下午1点半，喇叭开始播报友情提示，主要内容是不许在舞厅里面吸烟。三遍友情提示播完之后，刹那间，舞池内涌入上百位中老年舞客。主角们上场了！第一支开场舞曲节奏劲爆，而第二支舞曲明显节奏舒缓，第三支舞曲节奏又非常欢快，让人心跳为之加速。
听着节奏或强劲或舒缓的舞曲，看到舞池中摇摆的红裙子。在那一刻，我们似乎能够理解，为何那么多老年朋友愿意在炎炎夏日选择这里跳舞。
舞池外也坐着不少人，有些人几乎不上场，有些人只是坐着聊聊天，似乎，看别人跳舞也是蛮开心的一件事。据一位常来的舞客说，虽然新梦舞厅的设施比较陈旧，但十几块的门票价格对老年人来说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海导演罗冬凭借《梅的白天和黑夜》获得了金爵奖亚洲新人单元最佳导演奖项，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位年过七旬的上海阿姨玉梅，每天穿越上海寻找爱情的故事。在电影当中，有一个老年人交友的场景是在宜家徐汇店取景拍摄的，反映的是玉梅阿姨和老年朋友在宜家相亲聚会的场景。据剧组介绍，在电影拍摄完成之后，因为多种原因，老年人交友的盛况已经很难再看到了。
那么，现在老年人交友的场景还在吗？在周四，我们前往宜家家居徐汇店。目前餐厅正在进行装修当中，在一楼和二楼各开辟了一块区域作为餐厅过渡，用餐的顾客大多数为亲子家庭，有家长带孩子，有老人带着孩子，虽然也有老人结伴来的，但也不是来交友的。
我们遇到一位来交友的老爷叔L先生，L先生今年73岁，在他的记忆当中，宜家这里的老年人相亲角大约是2010年以后开始有的，之后逐渐形成规模，最多的时候有几百人。L先生自嘲为“野鸡婚介”，他给年轻人介绍已经成功几十对了，在他看来，老年人是很难介绍成功的，因为捣浆糊的人太多，很多老人虚构或夸大个人信息。
L先生和一位阿姨谈了8年之久，但一直没有下文，但他仍然没有完全放弃。在多年的找对象过程当中，L先生总结出不少自己的个人心得体会“谈谈可以的，寻老伴难的。”“不肯消费的人不一定没钱，肯消费的人不一定有钱。”“女的请男的吃饭容易成功，男的请女的吃饭等于白吃。”对于这些所谓的心得体会，我们听了只能一笑以对。
在《梅的白天和黑夜》当中，人民公园也是一些老年人相亲的地方。经常来宜家徐汇店的另一位老爷叔A先生告诉我们：“这三个月不去人民公园了，天太热了，（宜家）这个地方还是蛮好的，可以孵孵空调。”
A先生向我们吐槽自己不幸的三段婚姻史，第一段婚姻维系了18年，前妻精神有点问题，第二段婚姻维系了8年，前妻是“拖油瓶”（带着孩子），第三段婚姻维系了5年，前妻身体有问题。A先生说，因为这三段不幸的婚姻，自己最终变成了无房户。而在其他老友眼里，A先生就是有点戆，因为A先生常常拖着行李箱，箱子里面满是各种食品，据说是给那些来相亲的对象分享。
在周三，我们也曾前往宜家徐汇店餐厅探访。据一位阿姨介绍，她曾经在餐厅吃饭时遇到过来交友的老人，当时有一位男士直接坐在她面前，吓得她一直低头用餐，吃完马上就离开餐厅了。在2016年10月，因为老年交友影响到用餐环境，宜家家居徐汇店餐厅为维护商场经营秩序，采取了“先购餐，后入座”的政策，在当时曾经引起社会关注。然而，这一政策并未阻挡老年朋友们的交友热情，相亲角继续存在。
对于目前正在进行装修的餐厅，L先生和A先生都认为，餐厅在完成装修之后，相亲角应该仍然还会延续，但其实大多数老人是来交流聊天的，因为通过相亲角找老伴真的很难。而据一位媒体同行透露，宜家徐汇店曾多次想取消老年人的相亲角，但一直未有实质性的成效。
一位业内人士表示，其实现在很多社区已经开设了活动中心，里面有阅览室和活动室；但有些老人考虑到社区中心有“熟面孔”，而找对象属于“个人隐私不方便”，所以采取了“宁远勿近”的策略，跑到人民公园或宜家徐汇店。对他们来说，这里或许是最理想化的社交场所之一。
何振华：资深媒体人、上海作家、杂文家、评论家
德大每天早上7点半到9点半限时两个小时的咖啡时光，之所以长期以来吸引老年顾客近悦远来，在我看来，首先与德大这爿百年老店确实提供了高性价比的服务不无关系。不光是从新闻里看到，并且在平时我自己也碰到有些地方的星巴克每天被不少老年人占座的现象。
我曾经在虹口足球场附近的肯德基用餐，还有一次在老西门附近的肯德基用餐，当时就发现有老年人三五成群，自带卤菜瓜果，占座聚会孵空调，或干脆坐在靠窗位置晒太阳，边打毛衣边拉家常。不少老年人退休之后有足够的闲暇自由支配，其日常生活的中心不再是工作和家庭。且不说宜家，事实上，有一些KTV在工作日早就成了大批中老年人定期聚会点。你或许可以说德大的早咖啡是老克勒的某种文化情结，但我个人认为，我们更应该看到当下真正能够满足老年群体需求的公共空间似乎还不太多。
非盈利社会组织及老年服务机构面向中老年群体如何真正提供各种升级版的服务，这当中其实大有文章可做。听退潮的声音是低沉的还是激越的，一百个老年人有一千种答案，人生无时不是也不只在低落和高昂之间切换吧？德大的岁数比红房子还要大，我也是个老人了，我的咖啡时光向来是在随性随意中度过的，过去喜欢去东海、上咖，常常是看电影之前或逛过了书店之后，孵孵咖啡馆，一个人发发呆，翻翻刚买的书。现在是见朋友或走累了，随时找一爿安静的咖吧坐一会。
姜浩峰：资深媒体人、《新民周刊》主笔
在宜家餐厅“轧朋友”的大多数应该是老年人，据说历史由来已久，其实，这是“单身老人”摆脱寂寞的一种表现形式。上海市中心似乎缺乏平价又亲民的咖啡厅，虽然目前已经有了平价咖啡，但缺乏能坐下来叙一叙感情价格又平易近人的地方。
宜家本身是商业机构，理论上是没有义务为老年人提供专属的交友场所；现在老年朋友们每周二和周四到宜家餐厅这样的地方来谈朋友，我觉得虽然不是很合适，但长期以来已是如此，暂时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希望有更多的机构能注意到老年人也有孤独的精神世界，并能提供必要支持。
孙继军：上海滑稽艺术文博馆创办人，上海览香海派文化传承发展中心负责人
老年人退休后仍需要快乐生活，不同人有不同爱好，看戏贵且只是欣赏无法交流。老年人还有很强的倾诉欲望，不想有心理失落，他们通过交流来调剂自己的心情。最终选择去肯德基、必胜客、宜家餐厅这些地方，也是来源于场所提供的环境、服务和高性价比的餐饮，简单来讲就是实惠和方便，基本满足了老年朋友们的需求。不过，老年人在自己老有所乐的同时，也应该“拎得清”一点，做到文明交流和文明交友，不影响环境和其他市民。
罗英：资深出版人、上海文化出版社副总编辑、上海女摄影家协会副会长
喜欢跳舞的老年人，内心应该是快乐的。蓬嚓嚓的音乐是轻快的，而“快三”是疯狂的，“慢三”有点缠绵，四步呢，阿姨稍稍矜持一下，爷叔的舞步就有点晃了，心情荡漾开来，双双合拍的舞步节奏赛过甜蜜的对话，此时无声胜有声。“恰恰”音乐一起，阿姨爷叔手牵手，左转转、右转转，旋风般地跌入了青葱岁月……
由跳舞的老年人的需求催生出了老年舞厅，譬如这家，舞厅墙上，规矩很多，每天三场，不允许“老枪”们喷云吐雾抽烟，最最关键还有健康要求。票价实在友好，还可以划卡，一点点的花费，带来更多的开心，百花中百客，跳跳舞，赛过健身操，晚年的生活老有所乐，也是人生一桩幸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老年舞厅的“江湖”，旁人未必能识破，看到的无非是穿裙子的阿姨，头势煞清、派头十足的爷叔，看不见的是“江湖”上大家都要守约的限制性的条规。
我在七宝上班，早上我乘地铁9号线到七宝站下，踏上电梯，耳畔就飘起了非常有年代带入感的音乐，眼前是每天上演的七宝地铁的露天舞会。作为一名手机扫街发烧友，我出地铁，手机就调到了静音拍摄档，日积月累，也攒了些有趣的照片，如突然在你面前下腰拗造型的跳探戈的舞搭子，这算是布列松（法国人文摄影家，被誉为“现代新闻摄影之父”）前辈的“决定性瞬间”吧；逆光下，一群穿红裙子的、跳健身舞的阿姨，逆光营造出丝丝缕缕的效果，气氛温馨；两位耄耋老人舞步蹒跚，目光却宁静安详……在上海的公园、街心花园、露天广场还有很多这样自发的、有组织、有纪律的露天免费舞厅，同样为老年人提供了一个社交场所。
人生最美夕阳红，我一帧帧拍摄的老年人舞会的照片，同样是记录下了时代的一个瞬间，也是岁月的记忆。我的露天舞会专题还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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